◆马军

在心里杵着这样一座院子，像一块坚硬的石子不时硌痛了记忆，有时像一幅画，在岁月里腾起淡淡的芬芳。我走过许多村子，总在细细寻找这样的一座院子。

老院子是有围墙的，芦柴编成的篱笆上面涂上掺了石灰与碎草的泥巴，试图阻止风与外面觊觎的目光，这围墙矮矮的，又总是稀疏着。有一大片牵牛花正缠附在篱笆上一天天往上窜，刚开着的两三朵鲜红的花儿朝着长天正可着劲儿吹呢！这样的院墙是没有多少秘密的，婴儿的啼哭，小夫妻的絮叨与口角，夜里的小欢喜，拴在门口的那只大黑狗望月时甜柔的吠叫，大黄猫在春天里的呼唤瘆人而甜蜜，这些都会透出院墙的篱笆传得很远。这篱笆做成的院墙有一扇小门也有外面的门搭子与里面的门闩，可是莽撞的醉酒汉子晚上归来，在门口唤几声没有回应就是一脚，门踹开了，篱笆院墙晃晃悠悠，这不打紧，到了第二天酒醒了，被孩子妈揪着耳朵稍稍捣鼓几下就能修缮如初，这院墙确实颓圮到了需要整理的时候了。而今的院墙我看了，都是方方正正的水泥的坚硬面孔，有些院墙上面还插了一层闪光的碎玻璃片，就是风从上面经过也会被割得生生地疼。这院墙厚实地坚决地隔绝，人情也有些生分了。

老院子中央有一大块空地，光滑平整，这里能拽住阳光的脚，可以晒晒黄豆蚕豆芝麻之类的小作物，在交冬数九的时候晒晒面粉晒晒被子。这块地上如果下一阵子雨也好，淘气的娃儿手牵着手在上面滑行，一个不小心摔倒了，只是掌心有一个浅浅的泥印儿，笑声却撒了一地。在院子的最南边靠着篱笆的地方定有一块长条的菜畦，女主人细细拾掇，一年四季少不了绿色的葱蒜菜蔬，有时灶膛里已经着火了，才从这里把菠菜大蒜蚕豆青菜采撷，那是一个出水鲜。在院子里耍着的孩童偶尔能看见菜地里冒出一两个黑的灰的小脑袋，小兔子来了，撒腿刚想去捕捉，可受到惊吓的小家伙一溜烟跑远了。老院子的春天是美丽的，黄色的菜花像抖落的一地金，红白黑相间的蚕豆花像蝴蝶儿，这时候匍匐在地上的草儿也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儿，蜂儿蝶儿也来凑热闹，唱唱再舞舞，院子变得生动了。这时候院子还会给孩子带来一份惊喜，折一节芦柴，看见管口被堵上了泥巴，心里是一阵子甜，这是蜜蜂的窖藏呀，剥开了一粒黄蜜丸一层泥片，好规整。有时也会空欢喜一场，就是芦柴口子上有点泥，蜂儿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如今的院子大多是平整的，可用来溜旱冰的空间逼仄，放不开手脚，细致的主人会在院子里种上玫瑰蔷薇芍药枯枝杜鹃玉簪花夜来香，甚至还有优昙花十大功劳，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可是少了更多的野性，少了泥土的清新气息。

老屋的左右各有一间小房子，手一摸可以碰到屋檐，进出得低头弯腰，东边的放柴草，防止天阴雨湿，里面还有钉耙镰刀锄头大锹连枷板掀各类农具，西边的小屋子是百味调和所在，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灶膛，酿雪的天气喜欢钻在灶门口，扔几个山芋进去，而后在等待着那一份甜柔妥帖。屋子正北是房子了，屋檐下悬着一大串红红的尖辣椒，像岁月一般的红红火火。每年春天这园子里都回来几个有着绅士风度的亲戚，他们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身上带着云朵的缠绵与太阳的香气息，频繁地进出，口中吟唱着“不借你米，不借你粞，只借你的屋檐歇一季。”老祖母戴着老花眼镜，手上捧着袼褙叠起来的鞋底儿，一针穿下去再从下面拉回来，针尖在头上擦一下，再穿下去，累了听听顶上半月形的巢中小燕儿的啁啾，她笑了。如今老祖母的大针找不到了，大伙儿脚下的鞋子各式各样，那远方的亲戚也来过，可是找不到落脚地，找不到满头白发的老祖母也就怏怏离去。老院子遗忘在时间的沙漏里，我还在寻找。

我的祖母昨夜又托梦给我，“孩子，去找找那个老院子，记住院子外面有一棵老桃树，从不开谎花的老桃树！”她摸着我的头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娃呀，帮我看看笸箩里的那个线团上还有针插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