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无声
逝者入梦应是子时,戴连权君翩翩而至,还是那么一个谦谦君子,他指出我习字的失误之处。《易经》把梦见逝者称为“思之切,入梦”,有无道理不好讲,这是玄学。
这篇小文五个月前我就该写了,可一动笔心里就是凄楚的痛,不得不对着纸笺发呆,眼前总是连权的影子……直到梦的出现才匆匆披衣伏案。
缘分这个词是说不清的,有人一见面就互生好感,有人相识一辈子也形同陌路。我和连权君相识了近半世纪,除了在老连队共处了一年,日后见面也不过四次,这四次催生了一辈子的念想。
第一次见面是在战友孩子的婚礼上。2013年,葫芦岛石宝元的孩子结婚,我前往祝贺,连权也同沈阳的战友驱车赶来,人群中一眼认出我。一声“宝林”打开我尘封的记忆,在部队相处的一年,无论晨昏,我俩见面都是相视一笑,这浅浅一笑涵盖了万千内容。他从连部文书岗位调到营部当书记员,我便接替了他。半月后他从营部赶来,先是询问我的情况,然后摸摸床铺,爱怜地说:“有条军毯送给你,山里夜凉,照顾好自己。”话不多,却暖心。我退役时,他晚上赶十几里的山路前来话别,我俩在小溪边默默地溜达,我有点伤感:“这一别今生是否能再见?”他道:“有缘就一定能见!”他叮嘱我日后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就写信告诉他,语调诚恳,心情复杂。后来他调到基地干部处,我俩便失去联系,这一失联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后能在人群中认出我,足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席间他把我拉到身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还问我合不合口味、吃不吃辣、要不要醋。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孩子的婚礼上。他刚从政协秘书长岗位退休,有大把时间出游。我到刁铺高速出口等他,十几分钟后一辆挂军牌的小车到来,同他一道下车的是肩扛一颗金豆的将军,他介绍道:“这是谢司令,我在基地时的同事,他一定要亲自送我。”孩子的婚事办好后,我开车带连权夫妇、陈丕航、李利民去老部队。泰州到皖南也就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下午三点到达青阳训练场,部队已把食宿安排得妥妥的,我这个小人物也享受了一回首长待遇。第二天从训练场赶往老部队,部队领导在老团部荣誉室请他留下墨宝,刚好丕航写了《再回七都》的诗:“梦绕魂牵四十年,暮春时节回皖南。白发故地追往事,千里坑中觅流泉……”于是留下了诗书合璧的佳话。饭后驱车前往河口,老连队早已撤走,留下一个班看守坑道,他们列队迎接。看到颓圮的营房和遍地的荆棘,不觉悲从心生。他问我有何感想,我无语。他说:“你应该把感受写出来,为战友,为那段青春的记忆。”我看着他答应了,于是停笔30年后写出小文《皖南十章》。现在想想,没有他诚恳的话语和期待的目光,或许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捉笔。
第三次见面是在山东禹城战友联谊会上。此前一个月他在沈阳打电话给我,说是策划了战友联谊会,问我来不来,我说一定去。他先我一天到达禹城,我们几个因为绕道淄博,第二天上午才到。我一下车就问负责签到的战友:“戴连权到了没有?”人家笑着说:“有意思,昨天戴领导一到就问你,今天你一到也问他。本来我和他住一个房间,早上竟然被毫无道理地赶出来,说是要把床位留给你。他在写字,我带你去?”我说在房里等他。不一会连权推门进来,他一改往日的沉稳,拉着我就往外走:“丕舵也到了,我们仨到禹王庙转转,我在家做了攻略,这禹城除了禹王庙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说:“行程表上不是说明天去拜谒吗,干嘛这么猴急?”他道:“明天几十号人马,乌泱乌泱的,能看到啥!”我一想也是。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大概是临近傍晚的缘故,游客寥寥,夕阳下的禹王庙被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千年古松苍劲挺拔,枝丫如铁,晚风拂过时松涛阵阵,似在诉说大禹治水的艰辛历程。松树下面碑刻林立,或隶或楷,或篆或行,铭刻着文人墨客对大禹的敬仰之情。我们仨在一块宋代碑刻前站立,仔细辨认字迹斑驳的诗句,他是搞书法的,很轻松地解读出诗文内容。登上高台远眺,黄河古道隐隐可见。流连了一个小时返回,禹王庙笼罩在暮色中,古松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殿宇的轮廓交织,构成一幅深远而静谧的画卷。战友相见的场面无法用词汇形容,九成的人鬓染霜雪,脸上却洋溢着孩童的纯真,一见面就相互拥抱或捶打。这里没有职务高低和家境贫富的差别,只有岁月沉淀的真挚情谊,只有两眼流透的久违的念想。回房后我问他可否去泰州转转,他说日程已满,明天去聊城,后天是南京战友聚会,待一天就得回沈阳,老干部等着他做书法讲座。我说:“这是何苦?自己看看书写写字,烦了出去转转,何乐而不为!”他回道:“人总要有事情压手,这样才活得充实。”那一夜我俩几乎没睡,聊社会、人生、家庭。分手时我们互道珍重。
第四次见面是去年五月中旬。成都的张明海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去沈阳看望连权大哥,正合我意,于是通知扬州的李利民,并且约定我俩从南京起飞、明海从成都起飞,到达沈阳机场后一起乘地铁去连权的小区。五月的南方暑气腾腾,北方应该清凉些,哪曾想随处可见光膀子大汉。抢先一步到达的我们正在吐槽,就见连权挥手,他脸上流着汗,后背湿透,虽然身体消瘦,但是两眼有光。这一幕让我酸酸的,此乃我俩时隔七年的见面,其间都经历了生死磨难。我责怪道:“不是讲好了乘地铁去吗?”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哪能让你们挤地铁,你姐12点就催我来接场。明海什么时候到?”连权不让我叫他夫人嫂子,说是叫姐比嫂子亲切。我说:“快了,半小时吧!”哪曾想双流机场出了状况,乌云密布,大雨如注,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明海下午四点多钟才到达,也就是说连权冒着暑气等了我们四个半小时。来到连权的住处,大姐早在门前等候:“知道你们来,你大哥这几天激动得不行,三天前就把宾馆安排好了,孩子们在酒店等着呢!”到了酒店,他说北方菜没南方精致,但实惠,一盆够一桌子人造。我说:“只知道东北有杀猪菜、血肠、猪肉炖粉条,别的就孤陋寡闻了,来一盆吧!”他笑了:“知道你会这样,孩子们点了。”杀猪菜端上桌时我傻眼了,简直实惠得让人快要崩溃。在沈阳的那几天,我们还没起床连权就把车停在宾馆门前等着,他不让我们在宾馆用餐,拉着我们四处寻找北方小吃,还去看景点逛夜市,全身心围绕我们。临别时他送了明海、利民几幅字画,大姐递给我一个十多米长的手卷:“知道你来,你大哥中午也不休息,写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你祈福祛灾。”我大为感动,他的身体还在恢复期,需要静心调养,却为我如此费力劳神!连权把我们送到沈阳北站,拉着我的手说:“各自珍重,往后见一面就少一面。”说这话时他眼圈微红,不想一语成谶,北站挥手竟成诀别。
接续联系的十几年,我们似有心灵感应。连权很少跟我微信,他说好朋友会在心中一辈子,人世间最美好的关系是久处不累、远离不忘、相识不悔,是藏在骨子里的善良和真诚。我俩只在节假日互道祝福,一直未曾有过视频聊天。2020年5月,我手术的第二天他莫名地打来视频,说是心里不踏实。我出院时发了张照片给他,他还是以往的风格,秒回四个字:“瘦了、保重!”在很少的聊天中,他的回复都极简洁,难得超过十个字,通常是“格调、平台、大环境、慎言、时局”等,大概是做惯领导的缘故,不过一语中的,总能抓住话题关键。2022年8月初我有些心神不宁,给他发去微信,大姐马上回复:“你大哥刚进手术室。”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一个星期后大姐给我发来他下地活动的视频,骨瘦形销。今年6月得知他再次住院,我早晚发微信问询,他一改惜字如金的风格,回复得很长。他最后给我的微信是:“天命如此,顺其自然吧!”冥冥之中有了那种感觉。7月21日是他走的日子,我按习惯晨起泡茶,注水时茶杯破裂,当即有种不祥之感,中午大姐给我发来短信:“弟弟,你大哥永远走了!”噩耗让我如五雷轰顶,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坐着看他写给我的祝贺60寿辰的卷轴,还有那个寄托美好心愿却没来得及装裱的十多米长的手卷。晚上大姐发来灵堂视频,我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了。妻子抚着我的后背,孩子手捧茶杯立在身旁,他们说是订了后天的机票,我说:“不去了,后天早上出殡,赶不上见大哥最后一面了!”打记事起我的失态只有三次,一是幼子夭折,一是母亲过世,还有这一次。
逝者安息,生者饮痛。那一段时间我惘然若失,后来是丕舵有点宿命味道的挽联把我拉回现实:“天妒英才,非俗世可留。灵台虚位,君早入仙班。”当天命不可违时,人世间的悼词总能抚慰破碎的心灵,那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极地哀愁,是“何时一樽酒,与君细论文”的绝望酸楚,是“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时多”的孤独无依,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物是人非的怅惘……我的手机里一直保留着连权君的微信,总觉得他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发来作品,这也许就是“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的情感寄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