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外婆
◆缪政
外婆似乎老到不能再老。她的头上包着一块大大的头巾,将银发一层一层地包围。她的皮肤皱巴巴的,很不开心地堆在脸上,眉头紧锁。她的身体被好多层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系上一条挂着银链子的围裙。她的牙齿一颗不缺,手里似乎永远捏着一包瓜子,嗑呀嗑,瓜子壳落在衣服上,她慢慢站起身,将它们抖落在地上。
冬天,外婆喜欢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晒太阳。我去看望她,她赶紧从衣兜里摸出各色各样的零食,塞进我的口袋,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谁不听话,谁不孝顺,谁不喜欢她……有时还故作生气,说我早就把她忘了,也不喜欢她。
也许随着年岁增长,老人跟年轻人的“代沟”会日益加深。外婆一见有人打门前路过,就会招呼人家进来歇会儿,什么巧计夺回歪把子,什么赤手空拳杀鬼子,什么化妆鬼子捉汉奸……说个没完没了,不让人家走开。久而久之,人们渐渐跟她疏远,外婆无奈地学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以吞云吐雾来缓解内心的孤独和失落感。
外婆6岁那年,爸妈就让凶猛的洪水夺去年轻的生命。她哭喊着冲进暴风雨,一头栽倒在河边起不来。多亏好心的陈大娘冒雨把她抱回来抢救,这才从鬼门关拽了回来。12岁那年,她给人家做童养媳,婆家白天逼她干活,晚上给房门上锁。那种非人的活罪确实苦不堪言,她撬开窗户逃了出来。
第二个男人叫王学东,比她大10岁。一天清晨,鬼子偷袭双桥村,机枪声哭叫声喧哗声响成一片。王学东魂飞魄散,钻进大草堆里藏身。天色大亮,人们才发现他被鬼子拿刺刀活活戳死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满怀阶级恨、血泪仇,奔走了3天才找到分区独立团,要求参军为男人报仇。团长说她15岁还没有步枪高,她硬磨软泡,又哭又闹,团长才答应她去卫生队救护伤员。
一天深夜,连长派她去送情报,她碰上鬼子巡逻兵,临危不惧,藏在草丛中,瞅准鬼子坐下来喝酒的一刹那,猛扑上去夺下歪把子,一梭子叫3个鬼子统统上了西天。一天傍晚,她化装成鬼子大摇大摆地走进碉堡,没费吹灰之力就活捉了汉奸队长邱老虎……
孔桥战斗中,她在背伤员途中忽听一声呼啸,大叫一声“不好”,冷不丁地趴到伤员身上,结果她被飞来的弹片咬了4口,而那位伤员化险为夷。后来才知道,获救的伤员是连长孙建国,再后来水到渠成,孙建国就成了我的外公。她神出鬼没,屡建奇功,分区任命她为武工队长,同时授予她“孤胆英雄”的光荣称号。
外婆一生嫁过3个男人,生了9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5人。眼前这个老到不能再老的鹤发外婆,难道真的就是当年那个沐浴枪林弹雨的“孤胆英雄”么?千真万确,假不了!
听到外婆乘鹤西游的噩耗,我一时恍然,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她怎么就悄然离去了?我知道,这辰光老妈一定会大放悲声;我知道,村里人一定会奔走相告;我知道,家乡的空气一定会变得凝重起来;我知道,操办丧事的领班一定早已进入状态……
外婆是在3年前离开我们的,那年适逢她90高寿,她的音容笑貌至今令我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