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潇

去年小年夜，因肋间疼痛迁延两周毫无好转迹象，于是我到区人民医院做检查，当场敏感地捕捉到放射科医生怪异的表情，心生不妙。CT片到手后，发现跟肋间痛毫无关联。我被告知倘若这块3×4的阴影是“不友好”的，那就很可能被某种凶险的病魔缠上了。当夜，控制不住的心惊肉跳。必须承认，没有在长夜流过泪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次日做了增强CT，暂时排除了恶性，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从不信神的先生居然焚香祷告，感谢命运大神手下留情，虚晃了一枪。为除后患，把片子发到南京、上海等专家的手上，寻求后续治疗方案。得到的回复惊人一致：手术。于是，春寒料峭的正月，一辈子被命运推着走的我，住进了上海某三甲医院的6号楼，成了吃病号饭的普外49床。

活蹦乱跳的我，跟入院10多天依然不具备手术条件的48床打了个照面。她67岁，一身黄疸色，褥疮久治不愈，日夜抽泣着喊腰疼。轮流陪护的家属面色愁苦，或躲厕所打电话或站门口抹眼泪，与人闲聊时皆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只说“十二指肠”。后来我懂了，6号楼里见人莫问病情，他日一别天涯，各自珍重吧！

左手边的50床呢，走马灯似地换人。我入院第二天，抬进来一小伙子，闲杂人等都被清出病房，上了各种器械仪表抢救一通，又风卷残云般转去了ICU（重症监护室）。满地鲜血吓得我一天都没了胃口。据说是出院后观察期，夜间伤口忽然崩漏，早上才发现。胰腺术后最怕的就是大出血，众人皆叹以为凶多吉少了。一周后我去换药，居然看见这人笑嘻嘻地坐在轮椅上，跟他老婆操着吴侬软语谈笑。耳边忽地回放了48床家属那句盐城话：“这里医生还真有点格小本事哩！”莫名地觉得特别欣慰。

又一位50床进来，安徽大妈，不识字。手指胃的位置，自述“长了个瘤”。适逢护士长把所有病人集中去听主题讲座《我们为什么得癌症》，座中半数是术后的CA患者。大妈听了五分钟吓得不轻，拉起我就要走。我笑着安慰她，“说别人的病呢，不是咱俩，放心吧！”后来她跟我同日手术后转去了ICU，我们没有再见面。

等待手术的病人满满一走廊，就像一群忐忑不安的待宰的羔羊。在被推进手术室的前夕听到了电影《飞驰人生》里的曲子——“在某个清晨/回望我一生/虽活得认真/却微小如尘”。仿佛有如神助，渐渐安详笃定不慌张了。后来怎么被麻药麻翻的，怎么做的腹腔镜，我浑然不知。只听说手术做了四个小时，累坏了主刀医生，家人亦心急如焚。病榻之上，没有硬汉和美人，每个人都被命运的铜锤砸得痛不欲生。术后的疼痛和夜以继日的输液、体温忽高忽低、血糖忽升忽降，让我在病房里经历了酷刑般的考验，无法翻身，不能成眠，每一个黎明都是被我睁着眼熬亮的。说给没经历过的人听，白天不懂夜的黑，苦大仇深无法尽述。

终于可以出院了。哪怕拖着引流管我都要早日离开这个压抑沉闷的地方。这栋全国知名的6号楼有着流水般的手术要做，有限的几百号病床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

如今，躺在熟悉的氛围里，享受家人花样百出的营养滋补，满是重生的庆幸。聆听窗外的淅沥春雨，翻看朋友圈的满屏花海，直觉手机比“老伴儿”都重要，它不眠不休地陪伴你，还能警醒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快好起来，快站起来吧，这美丽的世界，只有投身其中才如鱼得水！

历一场病患，见一番生死。方知一个人能平安地活到老，已是命运最大的恩赐。从此，看见平日不以为然的跳广场舞、排队领鸡蛋的老头老太都艳羡不已。等我老了，若还能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