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夏天
我从未经历过今年这样燥热的夏天,它如此漫长,却又如此仓皇,像羽箭一样,毫无预警地、络绎不绝地将我整个人从头到脚密集扫射。惊惧之下的我一度疑心自己会成为一堆废墟,勉力站起来之后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父亲的肺破了,镇医院已经直接叫了救护车送往二人医。听起来相当吓人,当我和沈急慌慌地赶到二人医急诊室门口时,发现沈的朋友——心内科病区的夏继辉医生已经在等我们了,我心内稍安。
救护车不久也到了,夏医生看见父亲自己从车上走下来,便笑着说,老人家行动自如,看起来病情不算严重,有的肺大泡破裂的患者就诊时都已经晕过去了。我心中感激此人的安慰,暗道但愿如此。然而一番检查下来,结果不容乐观,父亲的肺部千疮百孔,已经发展到肺衰了,做什么手术都不能根治,除非换肺。眼下只能保守治疗,先将他破裂的肺大泡给稳固住。
四天后父亲出院了。回家后我们给他买了呼吸机,老人家的身子看着日渐好转。
然而从六月下旬开始,父亲突然感觉浑身无力,十天之内人就瘦了十斤左右,镇医院检查出他的血小板居然达到一千多,是正常数值的数倍!
七月一日,我和我姐带父亲到二人医的血液风湿科,医生当天就给他做了骨髓穿刺,还把血液样本送到南京去做MPN相关基因突变及融合检测。几天之后初步结果下来了,对我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慢性髓系白血病!
血液科的袁主任安慰我们,说是不要听到白血病就觉得可怕,白血病有多种,我父亲这种病目前已经有了靶向药,只要按时吃药,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存活,就像高血压患者一样。父亲隔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以及吃的药有多昂贵,他开始抗拒吃药,连水也不肯好好喝,固执得很,一时急坏了家人,尤其是母亲。
和父亲同病房的另外两个人也是白血病患者,只不过病情不一样,他们都是血小板数值过低,因为目前还没有对应的特效药,不得不做化疗……比起这两位病人,父亲还算是幸运的。母亲将这些浅显到自私冷血的道理悄悄地说给父亲听,他显然听进去了,终于肯吃药了。几天后,父亲的血小板数值日趋下降,气短无力的虚弱症状也有所改善,很明显,这个药对他是有效的,我们一家人都很庆幸。
在血液科住了两周后,父亲出院了,之后每周四我都带他到血液科复查,持续了三周,他的血项指标终于趋于稳定,医生说以后每两周复查一次。全家人刚要松口气,没想到又出了事!
八月二日一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是父亲胸口疼得厉害,浑身冒汗,几乎不能移步,已经让堂弟送他去镇医院了。我匆忙赶到镇医院,八十多岁的许院长说估计是心脏的问题,建议我赶紧送到二人医。
到了二人医,照例麻烦夏医生。夏医生一开始以为父亲是肺部老毛病,没想到检查下来是急性心肌梗死,他亲自操刀给父亲做了冠状动脉造影术,结果发现心脏的三根大血管全部堵塞,日常供血都是由支流小血管负责,由于白血病的冲突,根本无法做心脏搭桥手术……最好的安排就是回家听候命运的安排。
后来我看了父亲病历上的记载,老人家全身有大大小小十八种毛病,包括且不限于白血病、心脏病、高血压、眩晕综合症、慢性支气管炎等等。
那些熟悉不熟悉的专业医学病名如天外陨石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使劲砸下来,在我眼前砸出一个个暗黑的深坑,然而我只敢沿着边缘瞧那么几眼,根本就不敢去深究。
整个夏天我都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连万竹园的荷花都没来得及去看,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开放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枯萎。
每次傍晚回家,我都像鸟栖、树鱼潜渊一样,一头钻进卧室,全身放松地躺在床上,很快就没心没肺地入睡了,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一次因为父亲的病而辗转得睡不着觉,这让我一度觉得自己兴许是个天性凉薄的人。
然而某一天夜里我突然梦见了父亲,现在已经记不得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时自己从梦中惊坐起身,看时间是半夜两点多,窗外圆月大而明亮,诡异得像一张静止到失真的AI照片。我怔怔地望着头顶上这颗亘古不变的星球,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一直到天色透亮我都没有睡着。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爱父亲,这让我欣慰,更让我难受。
住院期间,父亲数次念叨着要回家,真让人心如刀绞。
我知道这个年老的男人不想在医院里,我也不想他在这里。如果可以,我想送他回到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让他躲到夏夜的草堆后面看一场心仪已久的乡村电影,永远不被这残酷的命运找到。
命运对父亲确实是残酷的,但他也是幸运的。他是病了,很严重的病,但他有母亲,有我和我姐。
住院期间,母亲对父亲的照料是无微不至的。父亲前列腺有问题,每夜上厕所至少七八次,母亲次次都陪着他,生怕他不小心摔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父亲何时起身的,也许她压根就没好好睡着过。父亲一度不肯好好吃饭和吃药,耍脾气,母亲每次都像哄孩子似的,一次都没有表露过嫌弃或者烦躁的情绪。
从呼吸科到血液科再到心内科,父亲在几个月内辗转了几个病区,我也由此见识了不少病患以及他们的家属。
病区的大多数病人是六七十以上的老年人,没办法,衰老是上帝给聪明的人类设计的终极的无能为力,秦始皇来了也不好使。从前常听人称赞某些老人活得通透,如今知道了,通透是被橡皮擦擦了太多次的纸,都快要破碎了啊,不得不通透。
医院里随处可见被放大的世态人情。
我见过因为没钱被拔了吊瓶的老头,陪护的老太拿着手机大骂不孝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医院交钱;也见过妻子眼见着丈夫治病将要花光家里的存款,直截了当地当面让他少吃点药,留点钱给她以后养老;我见过血液科的一个病人抱怨他老婆接连十天都没有舍得给他一块肉吃,就盼着他赶紧死掉;也见过一位丈夫柔声安慰因为病痛折磨不想活下去的妻子,说情愿照顾她一辈子也不愿意她死,如果她死了,他也活不长了……这些话粗粗一听像是某个言情小说里的痴情人说的,但说话的男主角是一位专门负责清理小区垃圾的清洁工,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矮小干瘦皮肤黝黑。你一旦看到这个人就知道,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从他心口蹦跶出来的,一个一个的带着血泪,滚烫而沉重。
人都是利己的,在死亡这样的终极恐惧面前,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面对无底洞一样的治疗费以及不见好转的病情,有的人想给自己留一份余地和退路,无奈选择刻薄病人;有的人则觉得最要紧的是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全力以赴或有神助,只有尽力了方可重生,否则,“当初如果坚持一下结果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会折磨他一生一世。
据说一个人如果刻意逃避他所惧怕的东西,最后会发现自己只是抄了近路去见它。面对疾病面对死亡,烦躁怨恨乃至焦虑通通都是无用的,所有这些情绪都是要耗费能量的,而一个人身上的能量是有限的,保持自己内心的宁静才是最最要紧的。所以老天给什么就受着什么吧,告诉自己散伙是人生常态,偶尔崩溃是正常的,不要大惊小怪,第二天的三餐还是要接着好好地准备。
我曾经在急诊室目睹过一个出车祸的老妇,被送来时七窍流血,从她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将地面都染红了,医生很快就宣告了老妇的死亡,家属哀哀地哭嚎了几声后就用一个白布将她包裹着带走了。清洁工迅速用湿拖把清洗地面,护士换上了新床单,前后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周遭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这里刚死了一个人,旁边我父亲的基础检查甚至还没有结束,一个生命就这样悄然消失了。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我经历了一个从无助失态到麻木顺从的过程,那些触目惊心的世态炎凉与生离死别似乎快速治愈了我的生死恐惧,我感觉自己变得坚硬也变得强大了。
记不得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结束某件事最好的办法是饿死它,不给它反应,不去喂养它,我们的注意力在哪儿,能量就流向哪儿,当能量模式被打破时,新的世界就会出现。这段话仿佛有让人有病也要装着没病的意思。据说国外有个患老年痴呆的人忘记自己失明了最后恢复了大半视力的例子,还有个人对芒果过敏,有一天晚上半夜突然呼吸急促,后来才知道他在梦里吃了芒果,所以过敏了。
听起来像是科幻故事,但是兴许是真的呢?人的意志或许真的无所不能。
昨天我回老家看望父亲,他看上去精神比在医院时稍微好了一些,似乎已经能够接受老天恶意的安排了。中午母亲做饭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说院内的白果树早上突然断了一大截,砸得满地白果乱窜,话语中隐隐暗示着某种不祥,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心疼而顺着她,而是狠狠地驳斥了她的封建迷信。
中午的时候父亲让我躺到床上休息,他则气喘吁吁地挪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不住地叮嘱着我,说是空调风凉要盖被子。我并不觉得凉,但还是顺从地盖上了被子。
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望着屋内纷乱的布置,这间七架梁屋子还是我小时候建的,应该有三十多年了吧?或许有四十年。四十年前,有个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男人经常接送我上学,小伙伴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帅气幽默还舍得给我零花钱……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沈打过来的,他过来接父亲去理发,车已经到了巷口。
怎么了?谁的电话?父亲关切的询问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一边起身一边大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今年已经整整五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