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是大呼隆生产时期我们兴旺生产大队第六小队的队长。他20多岁开始当队长，名声很响，30多岁时参加公社组织的挑河比赛，不光力气大出名，而且经常抢着啃硬骨头，很受人尊敬，工地上的人碰见他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就连公社书记都认得他。

老队长一世打光棍。按说颇有权力的一队之长不该如此，无奈他像武大郎，皮肤黑，蛤蟆嘴，扁桃脸，喉咙粗，身高不足一米五。这个熊相别说大姑娘不肯嫁，就连地主富农家的小寡妇都不待见他。

虽然我并非刻意丑化他，但是小时候确实不喜欢他。他下雨天把男女劳力集中到仓库里剥花生，我也跟着去，就想吃几个花生，不料他像防贼似的盯着大家。看到有人吃花生他也不说什么，可是收工时弄来一盆水，叫每个人漱口，吐出来的水是清的就走人，是浑的则半天工白出。我就被他出过这样的洋相，所以不欢喜他。

这样的事还不少。田里的豌豆成熟时，我们几个发小先是偷偷爬到田里摘，然后在河坎子上挖洞铺草放豌豆，拿火柴一划烧起“野锅”来。一会儿工夫豌豆就熟了，香味扑鼻，眼看着就要到嘴，可是样子特别吓人的老队长神兵天降。豌豆当然是吃不成了，更要命的是他不由分说地抬脚把我们扯草的篮子踩扁了，还骂骂咧咧地说要找大人说话。

我们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很想整整他。于是几个人一嘀咕就在豌豆田的小路上斜挖一个洞，栽上从皂角树上攀来的又长又硬的针刺，用草遮好洞口，然后放个小火，跑到远处跳起来喊“大卵子，大卵子”，撩他来捉。光着脚的老队长不明就里，沿着田间小路往这边直奔，没跑多远就“扑通”一声掉进陷阱，随着一声“没得命”，他疼得连忙捧起踩到针刺的脚。“坏了，怕是腿子摔断了”，不知谁这么一喊，我们吓得拔脚飞奔。逃是逃了，但是回家肯定过不了关，后来领头的屁股都被老子打肿了。

我恨了老队长好多年，直到长成半大小伙子才开始改变印象。

那年冬天学校放假，我到生产队参加挑河，和小光棍一组，他挖我挑。小光棍故意把两个粪箕装得一头多一头少，挑这样的担子吃劲不谈，还不好稳住，很伤人。老队长发现后冲小光棍就是一脚：“你个×养的，搝人不是这个搝相，他才多大的人，你把他搝伤了，让他像你我一样？”然后责令小光棍挑土。

挑河的人中午集体管饭，而且不限量，通常是一桶米饭、一桶蒸山芋、一桶神仙汤，所谓神仙汤就是拿开水冲放了蒜花的酱油。我不懂吃饭的诀窍，一上去就挖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可是吃掉再盛时桶里没有了，只能吃山芋，这时其他人碗里都是满满的，有人吃不了还往家里带，我很纳闷。第二天我又把碗装得满满的，老队长跑来夺过饭碗削掉一半，冲我说了一句“吃掉再盛”。我虽然有点生气，但是奈何不了他这个队长，一边生闷气一边三扒两噎地吃光半碗饭，这时桶里还有，于是有人悄悄对我说：“懂了吧！”我不但懂了，而且心存感激，从此对老队长的看法有了改变。

要说彻底改变对老队长的印象，那是在我父亲开刀之后。“大呼隆”后期，青黄不接的春上我家原本日子难熬，偏偏父亲又得了阑尾炎。因为经济上实在困难，父亲刀口没完头就执意出了院，肌黄烂瘦的他连走路都打晃，老队长照顾他，让他到场上看山芋种。后来有人来偷山芋种，父亲的阻拦让对方气急败坏，于是拦腰抱起父亲，要把他放倒，老队长一个箭步冲上来，大吼一声镇住对方。当天晚上老队长拎来一只粪桶，里面是队里浸种时多下来的稻子，他说：“虽然发了芽，但是晒一晒还能碾出米来，就不记账了。”有了这半桶发了芽的稻子，父亲的身体逐渐好转。

我们随着包田到户长大，老队长也逐渐变老，不再当第六小队队长的他还是闲不住，哪家喊他帮工都是随叫随到，忙完了有饭就吃，没饭就走。

70多岁的老队长得了食道癌，我去医院看他时已经躺在床上几天难以进食，瘦得皮包骨头。他看到我一骨碌爬起来，说话还是杠杠的。当天到上海出差的我半夜接到他侄子的电话，说是老队长走了。我说：“早上还是好好的……”他侄子说是硬撑的，谁来都这样，怕人家看了难过。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老队长对我不差，到头来我连磕头送纸的心意都没法表达。

我至今总觉得有愧于老队长，于是写下这些文字聊表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