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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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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左手

2025-04-09 09:31:03 姜堰新闻网

父亲离开我远去西方已经三年了,我始终忘不了他那神奇的左手。

壬寅年正月初三,93岁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躺在病床上的他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但左手却异常活跃,每天夜里都在病床的护拦上有节奏地敲一阵子,醒来后更是不安分,稍不留神,鼻饲管和导尿管就会被他的左手拔掉,后来只好把他的左手绑上绳套,限制活动范围,就这样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他那只顽皮的左手。有一天夜里他挣脱绳套,把加盖在被子上的棉袄蒙到头上,闷得血压都上了200,幸亏值班护士及时发现了。

医生说父亲的脑出血部位在左脑额顶叶,没有造成脑干损伤,仅对右半身活动有影响,所以他的左手活动基本正常。

父亲不安分的左手常常把医护人员弄得啼笑皆非。由于父亲长期躺在病床上,身体机能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吞咽和咀嚼功能退变,为了防止喝水吃饭时呛咳,医生决定让他使用鼻饲管进食。对于这个外来入侵者,父亲表面上没有反对,但是本能地拒绝,趁夜深人静时悄悄用左手拔掉。左手被固定后,他便借着护工帮他换衣服或翻身的空隙,伸出被解开的左手拔掉。这样的情形每月都要发生几次,因此每次护士更换鼻饲管时都叮嘱他不要拔掉,父亲有时默默地点头,有时当面自言自语:“我就拔,看你拿我有什么办法!”护士长见他屡教不改,便劝导说:“你是老革命,要带头听医生护士的话。”父亲孩子气地回怼:“我就不听,你有本事去告我。”一句话惹得在场的人哑然失笑。

父亲7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从没有躺在病床上这样长时间,他左手的不安分既是对病魔的抗争,又是对生命力的展示。

父亲出生南通通州金家庄的一户殷实人家,排行老幺的他自幼聪慧玩皮,是庄里庄外老少皆知的孩子王。12岁那年村里挑选儿童团长,因为有左手拉弹弓精准击鸟的绝招,他入选了。他经常自豪地说抗战时期就当团长了,只不过不是小小土八路。

1947年父亲满17岁,华中九分区军政干校到庄上招学员,父亲因为有儿童团长的经历加上近一米八的个头,被村里推荐去面试,同村有个年长三岁的候选人与他的条件不相上下,主考官最后以掰手腕来确定人选,父亲是右手一比一打平,左手二比零完胜,最终因为有力的左手而成为华中野战军的一名战士。后来父亲随部队南征北战,左右手又练得好枪法,被留在团部当警卫员。

戎马生涯中,父亲的的左手还演绎了一段生死传奇。那是1949年春夏之交,他随部队在太湖剿匪,有一次跟着团首长去检查临湖部队驻防情况,遭遇小股残匪袭击,父亲右肩中弹后坚持用左手持枪还击,当场击毙击伤匪徒数名,打退敌人的偷袭,左手帮他立下战功。这次遭遇战中,一颗子弹从牺牲的战友身体里飞出并穿进父亲的右肩,幸亏子弹流速减弱,父亲这才得以保住性命。但右肩的伤影响到了右臂的功能,在军政干校学过医的他随后转岗做军医,从此苏南军区野战医院就有了一个左手拿笔、拿针筒、拿听诊器、拿手术刀的左撇子医生。

无论是战友还是同事,对父亲的左手都是啧啧称奇和赞赏有加。父亲晚年时常提及用左手创下的屡屡战功。做军医时,手术疗伤、正骨止痛、缝合伤口、注射包扎,他样样都能顶上去干。1959年组织上送父亲去上海第一医学院学习,四年中他用左手记了二十多本笔记,十几门课程都是优秀,医学院工农干部系的同学都称他学霸。后来他转业到泰州卫生防疫站,又成了公共卫生方面的专家。

父亲内向,本分厚道,从不争强好胜和斤斤计较,即使遇上不顺心的事也是独自承受。这种遇事无争的个性给人留下老好人的印象,但是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那是我上高中的一天上午,我正在父亲单位的办公室做作业,对面房间里突然传来吼叫并有摔茶杯的声音,父亲连忙打开办公室的门,只见被单位辞退的一名临时工脸涨得通红,揪着一位领导的衣领,一边大骂一边挥舞拳头,父亲大喝一声“不准动手”,随即伸出左手抓住他挥舞着的右手向里一扭,小伙子的右手就像被铁钳夹住了,乖乖地请求父亲放手。这一幕让我见识了父亲真汉子的一面。

在病床前陪伴父亲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摩挲着父亲的左手背,并且想起了孩提时每逢周末他就从全托幼儿园接我回家。父亲总是用他有力的左手将我抱起,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穿街走巷回家。路上遇有卖猫耳朵、冰糖球、棉花糖的,他就下车用左手从口袋里掏钱买给我吃,坐在自行车上的我嘴里甜蜜蜜,心里美滋滋。

摩挲着父亲的左手背还让我想到他每天下厨时左手挥刀执铲的身影。父亲拥有精湛的厨艺,他做的家常菜不逊饭店大厨,每天从我家飘出的菜香都让邻居好生羡慕。

父亲躺在病床上十月有余,除了中风带来的后遗症,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他状态如常。本以为我能陪着父亲跨年,谁料临近腊月的一天凌晨,他胃底部的静脉破裂出血并发肺栓塞,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书。那天早晨我赶到父亲的病床前,见他戴着氧气面罩拼命地呼吸,脸色苍白,闭着眼,皱着眉,喉咙里咯咯有声。我知道父亲离别我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眼泪夺眶而出。我问医生父亲能挺得过去吗,医生说,如果立即转到介入中心用专用设备止血,也许还可以延续生命。

我与医生的对话,父亲似乎心里清楚,在晶莹的泪光中我看见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胸部剧烈起伏,发出了似叹息似呻吟的声音,他颤抖着举起左手向我摇了摇,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我知道,这是父亲向我作最后的告别。我上前紧紧握住他那令我无比敬佩的左手,默默地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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