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槐花落了又开
村口的老槐树开出淡紫色的花儿,我就会想起老支书。十年前他走的那天,细雨沾湿了飘落的槐花,也打湿了送葬的白幡。如今六角井井台上斑驳的青苔当中,仿佛还有他当年带领村民凿井改田的足迹。
老支书属牛,1937年生于斯土,大伙都唤他四爹。初次见他是1971年,那时我在公社工作,常去他们大队走访。四十来岁的他干瘦微驼,蓝布中山装洗得泛白。全大队几百户人家,哪家烟囱先冒烟,哪块垛田该撒种,他比自己的掌纹还清楚。有次我说他是“活账本”,他蹲下身捏碎一块沙土:“沙土虽贫瘠,但是人心齐了就能把穷根翻个底朝天。”
这话在平田整地的岁月成了铿锵的号角。彼时的村子“刮风沙土飘上天,下雨泥浆淌下河”,错落的垛田与纵横的沟塘割裂着土地,粮食亩产二三百斤,年终分配时,劳力多的人家得钱也很可怜。老支书在平田整地会上拍了桌子:“守着金饭碗要饭,咱丢不起这个人!”有人担忧人力不足,他使劲掐灭烟头:“大寨人能在石头缝里种出庄稼,咱还能输给几百个垛子?人心齐,泰山移!”
整整三年,老支书像一把插在工地的铁锹。胃病犯了,他就从口袋中取出两粒药放到嘴里;腰疼得直不起来,他便把当裤带的绳子紧一紧。于是新媳妇跟着队伍挑土,小伙子用独轮车运土,孩子们也到田头递水壶,这个村硬是靠铁锹、畚箕和独轮车将上千亩的“癞痢头”平整成良田,甚至还多出了400亩耕地。铲最后一锹土时,他站在崭新的田埂上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夕阳把他微驼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一面旗帜。
地整好了,老支书又把目光投向旱改水。没有水源咋办?凿井!东南角的两口六角井就是他带着青壮劳力夜以继日地凿出来的。水井凿成的那天,他趴在冰凉的井沿上看清洌的泉水映出的满是皱褶的老脸,浑浊的瞳孔突然放出比当年娶亲还亮的光来:“孩子们的碗里应该有香喷喷的白米饭了。”他用袖口抹了把脸。
为了滿足稻田灌溉,老支书带着社员把井水引到每一个田块。月光朗照时,他哼起老掉牙的号子:“嘿呦——平田整地改山河!”稻穗垂下头的时候,他蹲在田边轻轻抚摸,半晌才开口说话:“老辈说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该改改了——人勤地不懒,心诚土生金。”那年第三和第四生产队靠这两口井种的100多亩水稻产量翻番,白米饭第一次香飘满村。
老支书的算盘里从来不是只有眼前的粮田。公社化时期大伙儿一门心思种稻麦,他却想着“五业开花”。一次从公社开会回来,他拍着副支书的肩膀说:“养猪、养蚕、养鱼,我们要让每个垛田都变成聚宝盆!”他跑遍全大队,帮各个生产队筹资金、建猪舍、选猪仔。有人劝他步子慢些,他连连摇头:“有党的领导,有大伙的力气,怕什么?好日子都是闯出来的!”两年光景,全村生猪存栏超千头,分红时社员手里的票子厚多了。
耕牛是老支书的“心头肉”。他亲自跟着有经验的社员去选牛崽,还蹲在牛棚里查看草料和牛粪。有人笑他不像支书像牛倌,他板起了脸:“耕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牛养好了能省一半力!”后来邻村来借牛,他胸脯一拍:“我们的牛壮实,随便挑!”
栽桑养蚕是他的得意之作。公社组织大家去浙江云龙参观之后,老支书抢先带着社员在空地上栽湖桑,后来干脆挤出粮田扩种,随后160多亩桑田绿浪翻滚,400多张蚕纸结出白花花的茧子。小孩子偷摘桑果,他不责骂,坐在桑树下给他们讲“嫘祖养蚕”的故事,末了还摘一把紫黑的桑果给孩子:“记住喽,桑果能换钱,蚕丝能致富。”那年社员人均收入多出30多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老支书把柔肠都给了集体。办孵化场的那年冬天暖房突然停电,他带领职工把棉被、棉衣抱来盖住雏鸡箱,自己只好生火取暖。整整一夜,温度计都没离开他的手。晨光里他捧着幸存的鸡仔笑出了泪:“一只没冻死,真好!”他对自己很苛刻。平田时咳血染红了手巾,他说是“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在兽医站熬夜导致头晕眼花,他说“老毛病,不要紧”。
2015年那个飘着细雨的夏日,老支书走了。送葬的人来了很多,外村也有人赶来吊唁。他的骨灰安葬在老家的柏树下,面朝他带领乡亲们平整出的千亩粮田。每到清明,都会有人在坟前摆上一碗白米饭、两碟家常菜。有的老人说:“四爹一辈子为大伙的饭食奔波,如今也该让他尝尝乡亲们做的热乎饭菜了。”
2023年暮春,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声里仿佛混着铁锨撞击冻土的声音、耕牛哞哞叫唤的声音、蚕箔啃食桑叶的声音。千亩粮田泛着油绿,六角井的水依旧清洌,井台上露出的青砖就像给他留出的牌位。围坐在田埂上的村民望着远处的稻浪说:“虽然现在的日子好了,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四爹当年带领大家喝薄粥、挑泥土的奋斗精神。”
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老支书留下的“人心齐,泰山移”的劲头早已长成田间茁壮的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