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乡长的两巴掌
林乡长是副乡长,已经去世20多年,作为曾经的同事和晚辈,他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四十多岁的林乡长在乡里分管计划生育,那时国家号召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而且考核十分严厉。农村人重男轻女和传宗接代的思想严重,“超生游击队”防不胜防,乡村干部长年累月为抓“大肚子”奔波。
这年夏天乡里的计生专干昼夜设伏,终于逮住一个“大肚子”,想不到运“大肚子”的三轮翻斗车在离乡政府不远处被人截胡了。来者众多,计生专班的女干部拼死拉住“大肚子”不放,光着双脚的她被截胡者在砂石路上拖拽了百十米。“大肚子”被抢走了,被拖拽的女干部双脚鲜血淋漓,骨头都露出来了,一个截胡的人被揪到乡政府。
正在午睡的林乡长得知情况后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计生站。被逮的人正在与计生干部对骂。林乡长两眼一瞪:“你骂谁?”“就骂你们这些杀千刀的!”人被抢走了,手下又挨了打,到计生站还这么嚣张,林乡长哪里还忍得住,冲着这个截胡的就甩出两记耳光。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窗外有人,而且是有事没事就来乡政府转悠的汪老头。汪老头是附近的村民,一贯喜欢多管闲事。林乡长打人的经过被汪老头看到了,他随即拔脚飞奔,还边走边喊:“乡政府打人啦!林乡长打死人啦!”仅仅是半支烟的工夫,计生站门前就聚集了百十号人,而且群情激愤。这时关在计生站的截胡者不声不响地倒在地上。
接下来几天,乡政府的大门被老百姓锁了,正在召开的人代会会场被群众围堵,挨打的截胡者在医院里吸氧,骨折的计生专干急等着做手术,还有人拉着横幅去了县政府。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被打的得了脑震荡;有人说林乡长肯定当不成乡长了,弄不好还要被“双开”;有人说汪老头的儿媳被抓去结扎之后就跟林乡长结下不解之仇,这回终于逮住了出恶气的机会;有人说40多岁的林乡长是要当副书记的,这事一出肯定没戏了;还有人说,林乡长抓计划生育的这几年捞了不少钱,家里早就盖了楼房——那时村里能盖楼房的人家很少。
就在议论纷纷的当口,县里派来调查组。调查组要林乡长端正态度,认识错误。也许是血气方刚,也许是还在气头上,他很激动:“打了,我不赖,要是下次遇上了还会打!”旁人劝他赶紧向组织上认错。林乡长两眼一瞪:“我的人都快被打残了,你让我当缩头乌龟?连手下都护不住我还当什么狗屁乡长?这得罪人的工作以后谁会做?”
第一次谈话不欢而散,调查组只好到村里找人谈话。第一个谈话的是林乡长所在村的支书,重点谈林乡长的楼房。村支书不说话,领着调查组在林乡长的家前屋后转了转。林乡长的院子里建了好几个猪圈,圈里有母猪、小猪和壮猪,大大小小几十头。支书说林乡长是养猪大户,你别看他出去时打领带穿西装,可是回到家里就赤脚扛大锹。他惯老婆孩子,脏活苦活都是自己干,楼房是养猪苦出来的。
这时林乡长推着独轮车回来了,车上的猪饲料足有四五百斤。老婆在前面背着绳子拉,林乡长在后面光着膀子推,他满头大汗,浑身糠灰。林乡长的老婆一身光鲜,就像城里的小媳妇,调查组的人问他拉车的是姑娘还是老婆。他哈哈大笑:“姑娘、姑娘,我家大姑娘、老姑娘!”这趟走访,调查组对林乡长的印象不差。
接下来,调查组回到乡里召开村妇女主任座谈会。妇女主任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她们对林乡长特别熟悉。一向大大咧咧的吴家村妇女主任抢先开口:“林乡长是个直肠子的领导,对待工作和下属就像一团火,他的情况我们了如指掌,个个都敬佩他!”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连连点头。接着有人开始讲林乡长当村支书的事。那时家家户户都还穷,有一天有户人家请他吃饭,想让他帮忙办建房手续。三五个家常菜当中最好的是咸菜烧肉,散打的酒几角钱一斤。林乡长菜没吃几口,酒却喝大了。同去的人第二天问他为啥光喝不吃。他一脸认真地说:“你以为我傻?越差的酒越要喝,喝了人家才开心放心。碗里就那几片肉,两个孩子在旁边转,我吃了,人家孩子吃什么?”
调查组走了半个多月,对林乡长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调任他乡。有人问他后不后悔,他很坦率:“打人确实不应该,我不怨组织。”后来人们发现林乡长比过去更爱喝酒了,而且常常是酒多话少。两年后,早出晚归的林乡长得了癌症,有人说是喝酒喝出来的,也有人说是气出来的。
没过多久林乡长就去世了。出殡时,他工作过的两个乡的干部倾巢而出,本村更是一户接一户地为他送行。送葬队伍延绵不绝,哭声连天,队伍当中居然有被截胡的“大肚子”,还有挨了林乡长两巴掌的那个人。那人后来还几次三番地说林乡长帮过他,自己也是受了他人蛊惑,不该用赖在医院不走的做法来逼上面处分林乡长。更多的人说林乡长平时还真是个好人。同事和领导也为他惋惜:“唉!一时冲动的两巴掌毁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实在可惜!”好在林乡长的女儿争气,她还后来成为乡计划生育站的工作人员,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如果九泉之下有知,林乡长一定会得到几多慰藉。